万九寄只觉得自己内心更加空茫,他以为自己好像改变了什么,但看着若碧陌生又警惕的眼神时,又恍然发觉,他什么也没改变。
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再给自己找一个心安。
但这求不来的心安,又差点害了一个人。
若碧缩缩脖子,害怕又警惕地拉着慕容望的袖子,像是雏鸟找到了归宿般窝在她师兄身边。而慕容望只是安静地握住她的手,源源不断的热意给了若碧最温暖最坚定的安慰。
若碧松了口气,高兴地对慕容望眨眨眼:“师兄。”
裴与衡也笑着看他们:“若碧给万门主说声抱歉,之后我们就走吧。”
莫之璇心有不甘:“万一她真的是妖族……”
裴与衡没理她,倒是若碧突然呛声:“我师叔都说了,让你们去找送信的人,如果他能拿出证据证明我是妖族再说吧。若是只凭一封信就能定罪,那我说你们万乘燕处藏污纳垢,也是真的咯?”
“不可无礼!”
无识真人凌厉的眼神扫过去:“我万乘燕处如何,用不着你来说!”
若碧本来有些害怕,但看到裴与衡温和的眸子时,忽然有了勇气:“那我如何,也用不着你们来管!”
被一个小姑娘这样落面子,无识真人脸色顿时不好看,但又不好跟一个小姑娘发作,只能郁闷地扭头。
裴与衡见若碧终于放下,这才缓缓开口:“若碧少年心性,做事冲动了些,还请前辈见谅。”
无识真人还能不知道这就是裴与衡故意的吗?
只是就像裴与衡说的那样,若碧一个小辈,而且又是当事人,他们对这小姑娘就没有半分客气可言,自然不能要求对方有什么好脸色。
无识真人也只能冷哼一声:“那清阳派可就要祈祷幕后之人真拿不出一丝证据了。”
这话中玄机颇深,但裴与衡只是一笑:“我相信,莫须有的事,自然拿不出证据。”
无识真人这才挥袖离开。
万九寄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忽然觉得身心俱疲,他莫名茫然。
原本他以为自己应该补偿若碧,还清前尘那段从来没有开始过的情。这也是师父教他的,不沾红尘,不惹是非,永远以宗门利益为上。
他将这句话记了许多年,有时也会有些怀疑,也会想着如果不按照这句话去做,他又会怎样。但当他有这种想法时,早已无法脱身,师父教给他的东西,永远灌注在了他的血脉里,拔不去,扯不断,万九寄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果离了这句话还能做什么。
若碧的事本是他难得一次的叛逆,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万乘燕处占据高位,俯瞰三教各门派,他本该高兴,但看着昏死过去的莫白绪,心中居然只有无限悲凉。
他身为门主,却没人肯听他的话,却还要制约着他的一言一行。
万九寄深深叹息,只是起身道:“裴掌门……我有话与你相谈。”
裴与衡点点头,大概也猜出来了,所以也不意外。只是若碧不能再留在这里,魄载门外还有人等着万乘燕处给一个说法,若碧此时露面太过危险。
“你们先在这等一会儿。”
裴与衡也不担心魄载门内还有人敢对若碧出手了,毕竟他们一谈相当于定了协议,要找出幕后之人再说,若碧现在最多受些流言蜚语。只是就算是流言蜚语,裴与衡也是不想自己弟子受的。
所以与万九寄相谈很有必要。
若碧不想留在这里,但听到自己师叔都这么说了,也就点点头:“那好吧,师叔你要快点哦。”
慕容望也认真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师妹的。”
致虚挑眉,狠狠打了他一下:“好啊,我还在这里呢,哪轮得到你们这些小娃子开口。”
慕容望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裴与衡便与万九寄一同进了书房。
万九寄轻叹一声:“我相信,裴掌门对若碧身份,其实有了解了对吗?”
裴与衡故作不知:“我能有什么了解?她只是我带回来的孤儿,一个普通的人族。”
万九寄抿唇,屋内一时陷入死机。
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一个愿意开口捅破这层窗户纸,万九寄也是良久才道:“是我莽撞了……”
他话里满是愧疚,却让裴与衡摇了摇头,在他看来,万九寄并不是所谓莽撞之徒。
“万门主,你顾忌得太多了。我记得,万乘燕处应当不会有这样的弟子,向来果断的魄载门门主,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纵容门下弟子犯了这样的错呢?”
“我……”万九寄羞愧不已,“我只是觉得,身为门主,我应当学会宽容,至少……不能让万乘燕处再像从前那般。”
那日程行朝其实骂得没错,万乘燕处本就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当初三教和流道门位置是属于百书苍楼的,也是因为百书苍楼数百年的努力,才让三教在中原地位陡然上升,逐渐有了正道这一名头。
从前的三教与正道可挂不上钩,那时三教之间内斗频繁,各门各派也有内斗,杀人越货,夺人修为,难得有奉行修道的门派也只是那些被排挤的小门小派。
而百书苍楼则在那时以身作则,要求自己门下弟子改换思维,逐渐走上正道。
那时候的万乘燕处实力与百书苍楼相当,却一直进不了三教和流,就是因为万乘燕处内宗门太多,踩着他人上位已是常事。
乱世之中,谋求利益是很平常的事,万乘燕处也不例外。
顾明归与酌尧一事,便是万乘燕处最先发难,将其他门派对妖族与原澹的仇恨转移到酌尧身上,设下万罪坛围剿一案,让顾明归这位八剑之一彻底判出三教,还杀了一个妖族之中的和平派。
现在万乘燕处做大,这些事情已经没人提起,世人传的,是顾明归与妖族私通,是惊鸿剑主那些风流轶事。而隐藏在背后的血泪斑斑,还有那些三教之中的争权夺利,早已被掩盖在这一张“正道”的面皮之下。
如今万九寄可以说万乘燕处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他的宗门已经真真正正地成为了正道之首,但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师门是如何夺得这个位置的。
或许争权一事,并没有是非对错,但人心中总有一杆称,衡量得失,计较是非。
裴与衡难得温和地看着他:“万门主,如今的万乘燕处对于某些事的确有些过于激进,但在许多事上,正道之名,万乘燕处当之无愧。你给自己的期望太高,却又不敢要求魄载门按照你的期望走,这样下去太累了……”
万九寄抹了把脸,失魂落魄地开口:“那我……又该如何呢?这里大多数都是我曾经的师叔师伯啊……还有那些有恩于我的故人,我哪里开得了口?”
裴与衡笑了笑:“我过去还是百书苍楼的大师兄时,也经常会这样想。许多事情我根本无法插手,我只是承了师父的情,有了一个名头管事罢了。师门内上上下下,杂事归我管,大事我却不敢做主。”
万九寄抬眼看他。
裴与衡回忆了一下:“所以我那时就知道了,我不适合当掌门,或者说,不适合当一个被时时刻刻盯着的掌门。如今在清阳派内,我做的事少了,反而更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万九寄苦笑一声:“你莫非是想告诉我,我也不适合当魄载门的门主么?”
裴与衡摇头:“我只是想说,你或许不该太过劳累,放权并不是认输,也不是违背了你师父遗愿。身为门主,你需要丢弃的东西太多,若是每个人都能牵制住你,那要你这个门主有何用呢?”
万九寄疲惫地点点头:“我都明白……只是,有些迷茫罢了。”
“当年你不是八剑之一,却依旧与明归同名。”裴与衡想了想,“你的能为,或许远超出你所能想,放手去做,并不是一件坏事。”
万九寄这才惊醒:“对了……我还有一事请教。”
“你说。”
“顾明归……真的在清阳派吗?”
裴与衡笑容渐渐收敛,疑惑又冰冷地看着他:“万门主,我能劝你,是因为你与我毕竟是故识。但明归之事,你不该问。”
他与万九寄并不是朋友,也谈不上熟知,要是让裴与衡来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讨厌万九寄的。
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为了他的师弟。
万九寄一时有些慌张:“我……我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还在……”他声音越说越小,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任何人都能问顾明归是否还在,唯独他没有。
因为顾明归后来遭受的所有事情,归根究底,有他的一份力。
裴与衡还是缓下脸色:“若没有其他事情,万门主,我这就告辞了。”
“等等!”
万九寄再三思索,还是觉得自己该坦诚公布地与裴与衡谈一谈。他有太多顾忌没错,但这些顾忌不应该牵扯到他人,如今已经不仅仅是牵扯了,更有可能伤害到若碧。
他上前几步,踌躇不已:“我……我与若碧之事,并不是想永远瞒着。我也知道这事如果被人知晓,于我可能只是一桩笑谈,但对若碧来说,是一次无法挽回的打击。”
裴与衡脸上的笑容这才真诚了一些:“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开口。”
万九寄也笑了笑:“我想,我该试着真正改变什么。幕后之人虽然胡言乱语了一通,但他未必不会知道若碧跟我之间的关系,若是他真有什么证据,就算洗清了探子嫌疑,也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我知晓……我这边也有了一些线索,只是奇怪这幕后之后做这些事情的目的为何。”
裴与衡也久久不得其意,他参与的事情太少,一时间无法将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偏偏知道一切的京落晖还故意吊他胃口,非要隐瞒着什么,这些事情他自然不能跟万九寄说。
他可是记得万九寄与京落晖之间也有仇怨,若碧之事他还能因为愧疚轻轻放过,要是京落晖之事被他知晓,那就不是能不能放过的事了,是怎么杀京落晖的事。
在如此平静的时期,三教追杀一个人是非常容易的。
也难怪京落晖会说他只能活在乱世。
因为乱世之中,利益纠缠不清,他还能从中谋取生存之道,但在已经平静下来一致对外的中原,京落晖面临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万九寄也想不通:“我这里会尽力帮忙……我不会让若碧姑娘遭此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