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逸问完一句,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彻底沉默下来,转头望向车窗外倒退的行人。隔着移动的玻璃看出去,像在看不相干的世界,他们以另一种速度在不同的时空生活着。
路灯一个接一个靠近又远离,光线就渐明渐暗循环着在她面上流动。
疲劳再度侵袭,祝逸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愿想了。
直到车驶进家属区大门,她才再次开口。
“应昭。”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这点你是明白的吧?”
“我会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我等你。”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祝逸猛地转回头来,直勾勾盯住应昭,“你这点真让人生气。”
说着生气,话音里无奈更多。
如果说应昭和祝逸,在性格上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大概是他们都有一点毛病。祝逸的毛病是,常想把他人的苦难揽作自己的责任;而应昭的毛病则是,总会小心翼翼承担起不属于自己的错误。
殊途同归,是现代人最不喜欢的那类毛病——不桀骜,不利己,不自在。
“……小逸。”
“昭昭,你越是道歉,为什么,我越觉得是我犯错了呢?是我忽略了什么事,让你这样疲惫也要一个人承担吗?”等应昭停好车,祝逸摘下安全带,想了想,还是要把话说清。
太多疑问,不能过夜;放过了夜,就会变成猜疑。
“不是,不怪你。”应昭侧过身来,一双清亮的眼睛诚恳地望进祝逸眼中,这纯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定定直望进人心,祝逸只得合目避开这不刻意却也讨人心软的眼神。
“昭昭,答应我,至少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时候,你看上去真的好累,我会……”
“我会害怕。”祝逸用力闭着眼睛,眼睫因此颤动起来。
她感到脸颊被小心地捧住了,而后极轻的吻落在了眼睫上。
“回家吧。”应昭这样说时,温热的呼吸就成了流向她眉梢的叹息。
“回答我一个问题——有些事,必须我自己想起来才行吗?”
“是……”应昭更柔和了语气,像叹气般说,“小逸总是这么聪明。”
祝逸睁开眼笑起来:“好,我明白了。”
研究所家属区的停车场修在西北角,双层,回来晚了,一层停满,就得停在二层。二人锁了车,往停车场南侧的楼梯走——他们住在靠南大门最近那栋楼301室。
停车场已建好五六年,比祝逸搬进这小区更早,短短一层的楼梯间里,墙壁上,靠地面处全是小孩子踹的脚印,高处一层层被刮过、被粉刷过又再次被覆盖上的小广告,一如既往的混乱。
所以说,2070年,和二十几年、五十几年前没多少分别。科技在发展,而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新生与蒙昧。
祝逸边下台阶边扫视着墙壁的花花绿绿,忽然蹙了眉停住脚步。
“昭昭,你身上有笔吗?”
应昭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支签字笔,递给祝逸,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墙壁。
“怎么这里也会有?”祝逸把代孕讯息上留的电话涂黑了,又自嘲般叹气,“也是,我们除了一点知识、一点自以为是的抱负,又有什么呢?”
钱权所在之处,往往是这世上最缺乏敬畏的地方。女学者在强权者眼中,算什么,也许不过意味着“更高质量”的子宫……
祝逸回身把笔塞进应昭包里,应昭便顺势握了她的手,继续这么往家走。
应昭知道,“什么也没有”的祝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为超出她责任范围的事努力着。
可以说,他和她,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对方那令人无奈的毛病。“情人眼里出西施”,于是那毛病最初也成了可爱,而时间久了,可爱却沉淀成了心疼,丝丝缕缕埋在各自的心底,一经牵扯,变浮动起密密麻麻的痛。
时隔近一年,再次进出警局,和警员对坐问答,应昭的心情本就不轻松。等到在祝逸面前被说穿了昨晚的动向,又得到她的包容和理解,两种难过迭加在一起,记忆里更多的苦,便被翻搅了上来。
如果说应昭是寒涧静水,那么清澈就只是水流的表象。毕竟他出生在怨恨里。
自恨之源生发的水流,大多干涸而早夭,或是疲惫地于某个岸边停下了、浑浊了,唯有应昭的水流,把苦痛的泥沙沉在了河底,只以爱的清流示人。
可一块接一块巨石砸进这隐忍的河里,那泥沙总还是会复苏、会污染、会去折磨水流渴望的洁净和安宁。
一年间的种种,在应昭心头翻涌,攥着祝逸的手也因此愈发用力,祝逸侧头来打量他的神情,应昭没有发觉。
应昭在想,与今天警局里热情气氛截然不同的,他在2069年的警局里听到的话。
“先生,您能否请受害人亲自来描述当时的情景?”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
“您提供的视频录像不能证明她受到了伤害,也许,恰恰证明了相反的事实。”
“对不起,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还有要务……”
“可能只是您太太处理不好职场关系呢?不能一点小事都来报案吧!”
“小伙子,我注意到你们……是新婚。两年对吧?会不会是你过度担心了呢,哈哈,能理解能理解。”
“要不你带你太太,一起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在那一年里,经过那些难堪的时候,应昭第一次梦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还在上小学时的祝逸。
梦境里模糊不清。他隐约看见了他心爱的姑娘,小小的背影。她还背着幼稚的儿童书包,气喘吁吁跟在一个又一个警员身后跑。她牵着那个叫刘梅梅的沉默的女孩子,就要急哭了:
“请你们帮帮她!帮帮我们!”
他们越过祝逸打量她身后的女孩:梅,强壮,健康,神情木然,没有任何外伤。
“有人打她,有人要杀她!”八岁的祝逸终于在大人们审视的目光中,恐惧地想起了唯一正确的表述:
“有人强奸她。”
……
“昭昭!”
“昭昭!”祝逸反手握住应昭的手,“在想什么?捏疼我了。”
“小逸……”在应昭习惯性地道歉之前,祝逸提起拎包的手盖在了他嘴边。“开门。都到家了,一路发呆。”
借着走廊声控灯昏暗的光线,祝逸望着应昭垂下眼睫去翻找钥匙,浓密的眼睫垂下去,就把泄露的情绪再次掩藏了起来。
应昭浸泡在与她相关的担忧和苦闷里,或许已经很久了,而她,最近才渐渐发觉。
祝逸进门踢掉鞋子,随手把包挂上衣帽架,就对着门口的全身镜发呆。
这是一面十分简单朴素的镜子,支在木地板上。长方形镜面擦得干净透亮,镜角打了圆角,弧度流畅,镜沿勾一圈细细的漆色铝合金边框,此外再无一点装饰。
第一次见到这面镜子,还是在应昭的单人宿舍里,等两人结了婚单位又分了房,这面镜子也搬进了新家里。
她在这面镜子前把第一次给了他。
他也在这面镜子前第一次把自己袒露于人。
祝逸感觉,她的昭昭又躲起来了,躲回了他强加给自己的责任里。
与其说责任,不如说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