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人已经完全转性了,以后再也听不到瞿嘉对谁暴躁发火。
事实上,瞿嘉不会变的,人永远还是那号人,剥了皮仍是那副见棱见角绝不妥协的骨架。
瞿嘉抬屁股就走人了,出去待着。
大半夜的,就站在他家大院门口,十米开外的墙跟儿下,一个人抽烟,望月亮,看星星,心里憋火,自己找地儿凉快。
周遥赶忙跟着出去,反而被瞿连娣叫住了:“遥遥你先别走,陪阿姨聊会儿天。我跟瞿嘉我也说不通,回头你帮我劝劝他,别老是这么别扭着……”
周遥一开始坐在床边,后来就站在瞿阿姨身旁乖乖地陪着,心都紧了。
“瞿嘉他爸也不是就没管过没来过,他也来过好几次。”瞿连娣脸上挺难受,“每回来都躲着孩子,特别怕见,老子怕儿子也是新鲜了。岁数大了工作体面,总有牵绊,就怕儿子揪着他扇他脸呗……瞿嘉还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事!
“陈明剑这号人,念书挺能的,一辈子败在性格软弱优柔寡断上面,没主意,心里就没个魂儿。”
瞿连娣一句一句给周遥念叨。在内心深处,好像周遥就是他们母子的亲人。
简而言之,人都有暗地里犯贱的心态,远香近臭,失去了才发觉值得留恋,又开始牵挂。陈明剑在离婚之后,反而跑瞿连娣这里更勤快了,拥抱了那个家,多少又记挂着这里还有个单亲妈和他的血缘儿子。尤其,瞿连娣若是早早再婚也就罢了,家里有个男的陈明剑一准儿不敢再上门。可瞿连娣偏不,这几年很要强地一人死撑,陈明剑就时常过来瞅一眼,好奇似的,瞅这母子俩怎么过这日子。
他一个高校知识分子,77届、78届毕业生都是国家求贤若渴的人才,很快按资历评上职称,有教学工资还有科研经费,单位也分给很好的楼房,手头绝不差钱。所以,陈明剑是过来给钱的,断断续续也给过生活费。
瞿连娣一开始当然也骂,不要,后来就说“是给儿子的”,“给瞿嘉上大学攒的钱”。现在国家不再大包大揽大学生公费费用,念书都是自费掏钱,学费一下子猛涨到一年好几千块,瞿连娣为儿子就收下钱了。
这钱一给出去,还老跑腿儿,那边的铁定不干,这日子过得就热闹了。那边儿的先开始闹腾,冷眼吵架,不乐意。知识女性耍起小心眼儿和小性子,又跟瞿连娣这种没文化的直来直去有所不同,别有一番风情,但打击效果绝不输泼妇,总之每天都让男的够受。
这种男人,若是从一开始就心思坚定,他就不会娶瞿连娣。
娶都娶了,就不该变心抛弃。
弃都弃了,更不该没完没了还老惦记,在两个家之间艰难地寻求平衡。有多少智商学历你也平衡不了。
心情一定会受些影响,常年抑郁心怀愧疚,何况这人本来身子骨就弱鸡,陈明剑就在离婚数年之后突然罹患癌症。
“我也不敢跟瞿嘉说陈明剑给他留钱了,都给他在银行存着呢。你也了解瞿嘉那脾气,他要是知道,他肯定宁肯不念这大学了也坚决不花陈明剑的钱,他就这么熊的。”瞿连娣看着周遥。
“是啊,他肯定那样。”周遥点头,太了解了。
“是什么癌症啊?”周遥也都很少接触这些。大病、重病、绝症、生老病死之类,没有想过。以他年纪,他的父辈正值盛年仍然精力充沛,家里家外都是好手,父亲就是眼前一座伟岸的山。
所以有时他理解不了瞿嘉的视野。瞿嘉从小眼前就是坑坑洼洼一片营养不良的烂地,就从来没有那座山的遮风挡雨。
“免疫系统出问题,换了几家医院,来好几拨专家会诊,最后说是淋巴癌的一种……还挺少见、挺难治的。”瞿连娣轻声说。
在这个暑假,这股别扭、哀伤又煎熬的情绪,牵着几个家庭的心,把许多人的情绪慢慢拖向焦躁。
谁家有个重病大病病人,都是这样儿,人还没挂呢,先就把家里存款掏空把一家人从情绪上精神上拖垮,很难熬。
瞿连娣还是那样儿,早出晚归往医院跑,一个礼拜至少两天去医院帮忙陪夜。
瞿嘉比他妈妈更是早出晚归,刻意不想碰面懒得吵架。早上咬着鸡蛋灌饼揣着一包烟,出门干活儿去了。凭他妈妈爱去哪去哪,爱探谁探谁去,反正他坚决不去医院。
瞿连娣隔三差五带个消息回来,在家里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对儿子传个话,“今天查血相指标不太好”,“又高烧两天不退”,“医生说明天看情况开始用那个进口药”……
放暑假期间么,瞿嘉跟周遥也经常结伴出去,和球队那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尽管有人面色不太好,总是心神不宁。
足球队一帮人混在一起,一般就不踢球了,偏不玩儿最拿手的,都打篮球或者排球消遣。
“哎,大春儿你的!”任琼喊。
“老子断你了!”周遥喊。
“卧槽,瞿嘉!”潘飞也喊。
打篮球。刘春雨是对家中锋,周遥是这边的前锋,在三秒区里跟大春春抢球。身高不够看,仗着身体比对方灵活,在篮筐下面他特能扭,把球愣从刘春雨胳肢窝底下抠了出来,回头就扔给站外线的瞿嘉。
瞿嘉拿球起跳就想投,潘飞扑过来盖他帽。瞿嘉佯投把那小子晃了,甩给潘飞一个蔑视,面无表情带球就冲向篮下了。
单突,上篮,一群人扑腾起来要盖他。
瞿嘉抓着球不让别人抢到,当时眼里就是有点儿凶的,就一定要进。他跳起来很飘,几乎飞到刘春雨肩膀上去,恨不得骑着对方上这个篮。
腾空时,膝盖高度在别人臂膀的位置,而篮下已经挤了一堆人。周遥瞅着就觉着这动作危险:“哎!”
瞿嘉单手抓球,硬是飞在半空把那球强行扣进篮筐,狠狠地暴扣,然后小腿就磕刘春雨后肩膀上了。
整个人儿在空中翻了过去……
落地“啊”的吼了一声……
周遥吓坏了,拨开人群跪在地上看,摔哪了啊你!
刘春雨也很莫名:“我、我,我可,没犯规啊,他非要骑我,骑我脑袋上。”
瞿嘉用胳膊挡脸,汗“唰”得全下来了,当时脸色儿就白了,缓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脚。”
……
当天下午,周遥架着这位难伺候的大爷,去医院看脚。
瞿嘉半只脚已经肿得不能动,不能走了,周遥跪在地上给这人脱鞋脱袜子就脱了半天,然后这鞋就穿不上了。
这一路就只能光着一只肥馒头脚。周遥当街招手打了一辆车,这回瞿嘉没反对,估摸也没脸嫌弃周遥花钱大手大脚,闷着头上了出租车。
医院人满为患,急诊嫌瞿嘉这只脚还不够急,给打发到门诊,就只能挂到傍晚的号。
“你也太猛了吧?”周遥偶尔埋怨一句,“干吗啊?都是我球队的哥们儿,你也……也给我长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