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墨熄下令让他们别再浪费力气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种放弃。而是因为墨熄比谁都清楚——顾茫做的决定是什么。
顾茫想要什么。
以及,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微离开了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实在君上还未他赠与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觉得羲和君就是重华的脊梁。
如今脊梁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弯折了,他很痛,很难再支持下去。可是整个邦国的人都只能看到墨熄的强悍,却忘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他刚刚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但允许墨熄喘一口气,允许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凭吊去思念去拥抱另一个人的气息的地方,竟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孤室。
那就是他与他顾茫哥哥的家了。
李微不忍心打扰,也不忍心再看——这是墨熄与顾茫的道别,与羲和君,与顾帅,与尊与卑,与生与死,与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是羲和府的管家,最后也会替主上把这一重秘密守好。
第四日,重华都城已被血池吞没小半。那一小半的城民不得不退缩到城池靠后的位置,看着自己从前的家成了一片血海。
所幸岳辰晴善行机甲术,慕容楚衣留下的书录当中,又有一卷是讲解如何尽快地建造避难屋舍的。他照着图纸而行,倒也暂缓了这些人的容身难题。
那是慕容楚衣的法术。
岳辰晴想,如果四舅还活着,一定会做的比他周全得多。
但是他的小舅舅已经不在了。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温柔,在这动荡的乱世里延续下去。
“四舅,我或许做的不够好,但是……”他仰头望着星空,已经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却依旧没有放下他在调试的竹武士。
“但是,我会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岳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继承人。”
繁星一闪一闪地,照耀着这一片烽火狼烟的大地,也映在了岳辰晴隐约潋着泪光的眼睛里。
岳辰晴小声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吗……”
你曾经一直在默默地保护我。
现在换我了,舅舅。
我来保护我们的家。
如岳辰晴一样,如今的重华,每个人都在为了保卫着他们的家邦而战。
从前这个邦国确实是一盘散沙,但因为有顾茫,有慕容楚衣这样的人先献祭了鲜血,也因为此战若败他们再无退路,这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这盘沙终于凝在了一起。
变得坚实,变得坚强。
血池在不断蔓延,但是绝望之中的韧劲却不消反涨。
他们在寻找转胜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当所有贵胄以及高阶统领们在王宫军机署钻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扩张时,忽有守备来报——
“羲和君!望舒君!梦泽公主。”守备依次向殿内三位目前最是权重可靠之人行了礼,而后道,“姜药师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进殿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其中以他的妻子苏玉柔为最甚。苏玉柔虽以白纱垂面,教人瞧不清红颜,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样时,捧着的杯盏竟失手滑落,蓦地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银色相间的衣袍,那衣裳选料做工都堪称极上乘,但依旧掩盖不了他的风尘仆仆,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只原本就已经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损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雪白的纱布斜缠过去,渗着鲜红的血迹。
他闻声,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静静地望了苏玉柔一眼。两人目光相触间,就似交换了一个旁人所不知晓的秘密,苏玉柔一下子就颓然软倒了。
墨熄听到她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宫主”。
姜拂黎衣冠狼狈却神情磊落,脸虽然还是奸商姜药师的脸,但气质却和从前迥然不同,眉目间的情态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他此刻看来温柔、沉静、坚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药师——往日的姜药师时常给人以另外一种感觉,就好像,除了钱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乎什么。
以前的姜药师是个无情无心的傀儡。
但今日归来的他,似是傀儡终于召回了失却的魂灵。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只漂亮的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怜,慕容梦泽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烦请你移步一叙。”
姜拂黎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客气,但是却莫名的有一种压迫力。屋内众人都感觉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骤变,因此望墨熄那边望去时,忍不住添了几分忧心。
慕容怜狠啜了一口浮生若梦,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准备与姜拂黎离开的墨熄:“先等等。”然后他那一双桃花三白眼眯缝着,盯着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药师,还是又是个赝品?”
“你七岁的时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顾茫,在鞋履中垫了厚厚一沓绢纸,结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头,缝了——”
“停停停!”慕容怜面露尴尬却犹自强撑,“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还不行吗!”
说罢讪讪地松开了墨熄,翻了个白眼低声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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