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无数的金光漫射,再一次朝着血魔兽扑去。
顾茫驻战马于云端,旭日开始东升,自黑暗的大深渊里破出,天上的霞光开始比地上的鲜血更泼张更鲜红,顾茫英俊的侧脸被初阳笼罩着,打上一层辉煌的光影。
他在修士们第二次以法咒束缚之际,抬手结印,闭上了眼睛——合眼一瞬,他蓦地以血魔兽净尘之眼,看到了战魂山上严阵以备的岳辰晴,看到破败的王都,看到啼哭的孩童,无助的老人,不曾后退的修士。
在燎国的五年间,他不得不去伤害的这些人,此时他又去以血魔兽的双目张看。
他看到那些曾经令他寤寐难安的绝望,令他愧疚不能平的恨意,但这一次,他终于再不用伤及他们了。
他终于能保护他们。
护着这世上的生、善、幼、新——他以伤痕累累,满身血污了,他愿意成为泥,只要他们能在他的血液上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来吧。”顾茫在心里默默道。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魄面前立起了另一个魂魄,属于血魔兽净尘的那个魂魄。看起来是那么狰狞又高大,俯仰通天。
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丝毫畏惧与不可战胜。
他走向它。
“来吧,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他在这一片闭目所见的神识幻境里向血魔兽张开臂膀,就像记忆里,沉棠曾经做过的那样。
“都结束了。”
血魔兽因顾茫的思想干扰感到痛苦,它被牢牢绑缚,咆哮着却一时挣脱不能。
战魂山上,岳辰晴看到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自然不知道血魔兽的死亡会让顾茫受到怎样的伤害,他立刻抬手,依照顾茫之前对他下的命令,说道:“放箭!”
嗖的一声,惊羽飞袭。
万灵箭射中血魔兽要害的时候,正值旭日彻底破云之际,炫目的金辉从黑魆魆的山岳之后普照大地,人间一片辉煌。
清晨总该是恬静且纯洁的,甚至连恶兽痛苦的嘶吼,也在这庄严升起的晨曦中被冲淡,不似长夜里那般可怖。
战魂山巅上的人看着,凫水河畔的人看着,重华城内的百姓看着。
仿佛被粘稠的胶漆所裹挟,巨兽动作迟缓,它在盛大的天光仰起头,胸口下七尺之处,箭镞深没,鲜血顺着皮毛洇染。
它仰起头,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四爪一下子挣脱了岸边所有修士的束缚金链。
“不好!”
“没有用啊!它要狂暴啦!”
顾茫却没有吭声,他坐在马背上,悬于凫水河端,他睁开眼睛,在越来越灿烂的光辉里看着那只可撼天地的魔兽。
它愤怒地嗥叫着,站起来——
顾茫安静地看着它,他能感觉到剧痛,就像是当年他奉命入燎时被挖去灵力注入黑魔之力时那样,濒死的痛。
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痛苦来源于这只魔兽,所以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难过,反而感到快慰、安心、平静……
只是仍有不舍与歉疚。
他从很早以前,就选了一条荆棘路,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也是他之前从不敢轻易许诺以墨熄任何未来的原因之一,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这对墨熄而言太不公平,没有谁应该和一个随时做好了牺牲准备的人在一起。
在顾茫的心里,世上的繁花和他的小师弟一样重要。
只是到头来,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不能两全。
顾茫侧过脸,去看远处与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他仔细回想了自己最后一次和墨熄对话说的是什么,但却想不太起来了。
他好像存心有想以一个最温柔的句子收场,可是看到墨熄的脸,就忍不住再多说一句,又说一句,说的还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情。
其实谁又会真的喜欢当个英雄,当个密探呢?谁都希望能有一处安居,三五好友,一个爱人,一起为书卷里的风花雪月而笑,为明日又将落雨不能晒衣裳了而忧,操心的都是东市的菜价又涨了,新买的米面不如头先好吃。
但当时运找上门来时,总要有人走的。
谁都不想离开,但总要有人去做些什么——因为他尝过了求不得的苦,明白爱别离的痛,才温柔地不愿让他人再去体会。
只是从前动了凡心,有了牵挂,棋差一步,终究负了毕生所爱。
“墨熄。”顾茫默默地,对遥远处的墨熄轻声地念着。
他柔软的唇舌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不知当再说什么,他与墨熄相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事,说过这么多话,许多事情他们心里都已明白。于是顾茫最后只是又默默念了几遍墨熄的名字,直到听见身边的修士欣喜若狂地大喊着:“快看!”
“快看啊!!血魔兽它、它不行了!”
顾茫转过头,他笑起来。
我带你们回家,我渡你们上岸,不是因为这片土地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一直深信好的总会取代坏的,崭新的总会取代陈旧的,就好像黑夜总归会过去,黎明早晚会到来。这世上总归有太多种子与希望。
我希望它们都能开出花儿来。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血魔兽挣扎着,最后轰然倒下——它的生命在流逝,在化作点点的光辉,朝着清晨如洗的天幕飞去。
人群死寂,而后欢呼先是从战魂山——那些年轻人更多的地方爆发出来。顾茫听着很想大笑,他知道年轻的生命总是饱含着更多的张力与希望的。能够比像他这样老朽的内心更早发现胜利,发现快乐。
他也年轻过,从前和陆展星,和墨熄,和他的兄弟们策马在离离草原上。
那时候的清风,像是能涤尽一辈子的尘埃,拂于面庞。
后来,他把他的兄弟们都丢在了凤鸣山,他亲眼看着陆展星人头落地,他亲手把匕首没入墨熄的心腔里。他从杀了第一个无辜之人开始,就已经衰老了,重华的顾帅已经老了,已经死了。
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挣扎得非常累。他早已破碎成灰,是信念让他将自己勉强粘合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