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重华那时候有多少人笑话他吗?”
“他原本结仇就多,那些平日里比不过他的贵胄都出来讥嘲他,说他识人不清,说他鬼迷心窍,甚至说邦国出了你这样的叛徒,都是他觉察不及时所致。他们觉得如果他能早些认清你的面目,那些无辜之人便不会枉死。”
“他们把战败与失利都归咎到他的头上。一面是家国对他的指责,一面是你对他的舍弃,一面是与叛国者的仇恨,一面是对你长久以往的情谊。”黑衣人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无比,恨不能化作尖针,每一针都刺透顾茫的魂灵。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备受煎熬,有苦难说吗?你在地狱的时候他一样也在夹缝里生不如死。不同的是,你去地狱尚知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在夹缝却根本迷茫至极。你们所有人都瞒着他,替他做选择,枉顾他内心真实的感受。顾茫啊……”
黑衣人的嗓音仿佛在唇齿间浸淫淬毒。
“是你逼他的。”
顾茫像是被蛇蝎蛰刺了一般猛地缩到帘帐深处去,脸色苍白如纸。
“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将他的双眼蒙住。是你畏惧他的挽留会动摇你的决心,所以自私自利地将他支到边境去——是,你是果断决绝了,可你连一个让他好好与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不……不是的……”顾茫抱着头,缩在帐褥深处,“不是的……”
“怎么不是?如何不是?顾茫,你把他的信仰、尊严、光芒,全都踩熄灭了。就因为你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会按着你安排的路走,从此过上清清白白高枕无忧的日子。你是何其得刚愎自用!”
剧痛裂颅,顾茫困兽一般弓蜷着,低声地哀哀道。
“不是这样……我不想他这样……”
“你不想那又如何。事实本已经如此。”黑衣人近乎是讥嘲地,“正因为你的隐瞒,让君上能够拿那三万残部的性命要挟你们第二次。第一次要挟你为密探,第二次要挟他绝不能反。”
“天劫之誓啊。”黑衣人满怀恶意地说与他听。
“为了一个他以为永远离开了他的人,你的羲和君减耗了他十年的寿命,立下了不背叛君上,不背叛重华的誓言。”
“顾茫,不知你向他哀哀诉苦的时候,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吗?”
明知故问的句子。
却像是笞打在顾茫身上的鞣鞭,令他浑身都在瑟瑟地发抖,嘴唇青白地哆嗦着。
不知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吗。
眼前仿佛又浮现墨熄那张五官深邃而英俊的脸,长睫毛垂落的时候,遮住了眸中所有的墟场。
墨熄抵着他的额头,低声地对他说:“师兄,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还有一辈子。”
他冒着灵核破碎的危险,掘得了顾茫叛国的真相,他带着顾茫泅渡上岸,听到了顾茫的痛苦,明白了顾茫的伤心,许诺了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和顾茫一同承受。
他唯独没有把自己的疮痍亮给他看。
唯独没有告诉顾茫,原来他们的一辈子,其实早已不再完全。那十年的阳寿,早已在无几个人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一个保全顾茫残部的誓言。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黑衣人看出了顾茫濒临崩溃的痛苦,上前一步,眼中端的是恶意满盈。
“最可笑的是,顾茫。他那个誓言根本就是白立的。你和君上明明早就承诺好的东西,却让他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情,急得夙夜难寐。其实就算他不立这个誓言,君上就真的会将你的残部为难吗?不会的。”
他汩汩流出他的毒液,刺没到顾茫的肌骨里。
他胜券在握,他从顾茫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顾茫此刻的心境有多混乱,有多崩溃。
他像是蜘蛛挥舞着八螯,从精心织就的蛛网里踱向那个困在网中不得脱的猎物。最后一击犹如闷棍击落——
“你们合起伙来整治的高明算计,第一个算计的就是他。顾茫,我若是任何心疼墨熄的亲眷,我最大的希望恐怕就是望他这一生不要遇到你。”
仿佛瓷面在细碎地皲裂,发出令人不安的破碎声。
“是你害惨了他。”
仿佛弓弦砰然绷断,顾茫痛苦地低嗥了一声,额头重重地抢击在床褥之间,他背脊弓着,手指埋入发髻之中,喉管里是兽一般的哀鸣。
天劫之誓。
天劫之誓……!!!
多年前学宫校场的风仿佛又起了,白桦瑟瑟,树下捧着粽子小口小口咬着的清丽少年觉察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转过眼珠安静地看向他。
那双尘埃不染的黑眼睛。
那一个他初见时就觉得犹如璞玉般难得的少年……终究成了他们棋盘上第一枚沦陷的棋子,而他却还一直都浑然不知。
“羲和君,望舒君,陆展星……顾茫,你以为这些人的牺牲都与你没有关系,你错了。在你成为君上股肱,为了你们的正清公道而筹谋的时候,他们就都成了你手中的棋。你永远……也别想把自己摘出去。”
说完这番话,黑衣人把一枚窄小的——铭记了墨熄立誓往事的玉简放在了顾茫榻前。
他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外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留下去了,已经有强势的灵力向静室的方向逼来。他必须得趁着现在离开。
但是他信心在握,他知道顾茫定是极难扛得住这一次打击的,何况他还把记载了这段残忍往事的玉简设法盗了出来,交与了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男人。
黑衣人低声道:“我说的话你若不信,玉简是做不了假的,你便好好看看,你当年的一个错误决定,到底逼得他有多惨。”
说完回刀入鞘,在墨熄他们赶到之前,疾电一般游上檐牙,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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