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铮说:“最起码的,您也应该骑辆摩托过来咱们胡同串门儿吧?让我们这些蹬三轮的也都开开眼。”
周遥转头就跟陈嘉说悄悄话:“你看他这小心眼儿的,我不就是穿了毛领皮夹克么!我又怎么了我?”
陈嘉绷不住笑一声:“他就是小心眼儿了,你甭理他。”
唐铮都听见了,回头狠狠地一指他们俩,哼。
周遥一路盯着陈嘉埋头推车的侧脸,忽然发觉有人穿一件高领秋衣都能特帅,特别有范儿。
“范儿”这种气质专属于一个年代,男生都特别在意,但真不是每人都能拥有,这是天生的。比如,唱《无地自容》的黑豹乐队那几个人,在盒带封面上留着长发、穿着牛仔裤,也不笑,就特别有范儿,年轻人趋之若鹜争相模仿。就在街头音像店门口的那俩二流子,也学人家黑豹乐队的留长发,也绷着个紧身牛仔裤,就跟两把倒立戳着的墩布条子似的,低腰裤都包不住他们的大花裤衩,从头发上往下掉渣儿,特别土气。
那废品收费站的管理员,对他们态度还不咋地:“算两毛钱一个。”
唐铮立刻就皱眉了:“不是五毛钱一个么?上回来还是五毛钱一个!”
“就两毛钱……这纸板子,哪能五毛钱……”对方嘀咕着。
“这么大的箱子,就、应、该、五、毛、钱,你坑我呢?”唐铮横眉冷对,“当我不懂价呢?”
对方就是看他们是学生模样,以为他们不懂价。陈嘉一手撑在三轮车上,歪着头说:“别人来你就给五毛一个,凭什么给我们就是两毛?”
“成,”陈嘉盯着对方,“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看你今天什么价买别人的,看看还有谁来。”
陈嘉那眼神,分明就是说,你让小爷我做不成这单生意,咱就在这儿耗着,看看今天还有谁敢来,看你还能做谁的生意。
唐铮还坐在三轮车座上,手拎着一根包着塑料皮的链子车锁,一下一下敲着金属车把。
废品收购站的人,上下打量陈嘉和唐铮的眼神模样,脸色不太对,什么人啊……
要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对方估摸从这时候就瞧出来,眼前这俩胡同出来的男孩,日后绝非善类,惹不起。
周遥察言观色,赶紧跑过来唱个红脸:“哎呀——叔叔您就给我们算五毛一个呗,我们大老远推过来的我们多累啊,钱不给够我们肯定不舍得走,我们都走不回去了!……您到处搜吧搜吧这些东西再卖出去,每个能赚好几毛钱呢,我叔叔也干这个的,我知道你们一倒手可有的赚了您别蒙我们小孩儿么!……您每个月多赚啊,除了工资您还能赚额外的,多赚一百好几十块吧至少?平时还能开着公车出去跑,就这辆车,您这辆‘金杯’……”
那废品站的工作人员都让周遥给说毛了,快要被说秃噜了。这男孩怎么话这么多,怎么合不上嘴!
周遥叔叔能是干这个的?收废品的?
才不是呢。
他叔叔当时是从工厂里面辞职不干了,开始倒腾工业废品和三产物资,就是俗话说的“倒儿爷”。搜刮倒腾的东西从机床零件到废旧钢材,再到东北林场的木料,那些东西可就值钱多了,赚老多了,但是跟收废品赚钱的道理是一样的。这年月,三教九流都是同一个赚钱的路数。
废品站的人清点过纸壳数目,绕过陈嘉和唐铮,把一大把毛票子都塞给周遥了,赶紧打发走,简直不想多看一眼那俩不良少年——眼神瘆得谎。
陈嘉有时候看人那眼神确实瘆。当然,他看外人是一种眼神,看周遥时自觉切换成另一种眼神。
周遥把钱递给陈嘉,陈嘉又把钱都给唐铮了。
“哦,你就……白帮他干活儿的啊?!”周遥一瞪眼。
“嗯。”陈嘉点头,你以为呢?
“那我,我就白帮你干活儿的?”周遥说。
“那我还得请你点儿什么?”陈嘉反问。
周遥没话说了。
陈嘉一笑,笑得潇洒,伸开胳膊搂了他:“请你吃冰棍成么。”
“……”
“算啦算啦,不用你请客,我自己买。”
“我买。你要哪个?雪人还是双棒?”
“你买了请我,我再买个请你?”
“有毛病啊,你?”
“那你就买双棒,双棒!掰开了一人吃一根棒儿!”周遥说。
陈嘉很听话地买了双棒,一人嘬一根。
唐铮骑着平板车在马路上大张旗鼓地逆行,已经骑回去了。“你不请唐铮吃啊……”周遥瞟对方。
“没有三棒儿卖。”陈嘉给他五个字,心思就这么简单。
周遥一乐。
是的,只有双棒,就没有三棒儿卖么。
不是唐铮小心眼,是他自己耍小心眼了。“双棒”就只能是他和陈嘉两个人。
人和人之间交叉着交往就是这样,三人行,“三”,是个比较敏感的数字。如果两个人耍朋友,哥儿俩好,没矛盾。如果是四个人、五个人,谁跟谁关系都淡一些,大家一起玩儿也没大矛盾。就是三个人,总会有俩人之间互相吸引关系更密切一些,另一个人就感觉被疏远了,好像被排斥了。
周遥就特别在意会不会被那二人疏远排斥,因为陈嘉和唐铮确实是一个战壕里挣扎成长的苦命小白菜;而他自己,总好像是对面儿山头上撅出来的一棵大萝卜秧子。各人原本住在不同的山头,他却受着少年人叛逆心理的蛊惑、青春时代对哥们义气的追求,或者根本就是被陈嘉这个男孩强烈吸引了,就拼命想往对面儿那个山头攻上去,恨不得在陈嘉头顶上插个旗杆子,上面挂个“周”字儿!
甭说男孩不在意这个,也在意着呢,整天脑子里琢磨的,就是“班级里谁跟谁要好了”或者“谁不跟谁好了”!眼前一亩三分地,就这屁大点儿事,不然他们还能关心改革开放、社会进步、国家大事?
陈嘉搂着周遥走在胡同里,主动说:“唐铮最近老是瞪你、说话损你,他心里对你有点儿别扭。”
“我怎么他了?”周遥顿时不悦。
陈嘉犹豫了半刻,讲出实情:“就上回你在厂里出事,被高压蒸汽烫了……他爸挨处分了,还扣了仨月钱。”
“啊?!”周遥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