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看看他的年龄,那应是九十年代,卖不出什么价钱:“太可惜了。”

“说来……话长。”

“听听?”

“算了吧,很无聊的故事。”不知不觉,出租车已转过东三环,进了朝阳北路,“冯唐”沉默着,没有表情的脸,简直几分可怕。

静谧的十来分钟,我仓皇地看着车窗外,有跳车逃生的念头。

“小时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初一那年还上过新闻联播,中央首长来我们学校视察,我作为学生代表跟那位爷爷合影。”

像一夜里冒出的粉刺,“冯唐”突如其来地说话。我头靠车窗,尽量距离他远些。

“羡慕。”

不是客套话,想起我小时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生。我没让老师头疼过,也没被人夸过,除了作文还算凑合,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孩子。

“我爷爷是老革命地下党员。新中国成立后,分配了一间四合院——从前住着个前清老太监,伺候过慈禧太后。1954年,地安门被拆了,老太监在自家院里上吊死了。文革头一年,爷爷也在同一棵槐树上自杀。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才把四合院还给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妈是协和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只有奶奶是家庭妇女。小时候,我常能吃到别人家孩子吃不到的东西。你懂的。”

“嗯,我稍微懂一点。”

“小学三年级,我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关于自己长大后做什么职业。我写了三种,一是考古学家,二是文学家,三是北京市长。”

“你也想当作家?”

说实话,在我念小学的时候,从未有过此般梦想。

“我爸爱藏书,家里有个大书房,书柜从地面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鲁迅全集》《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与罚》《亨利四世》……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跟《东方快车谋杀案》。但我最喜欢苏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至少五十遍。”

“保尔·柯察金,奥斯特洛夫斯基。”

“记得冬妮娅吗?”

虽然,书中情节大半模糊,但我记得:“保尔的初恋?”

“最喜欢她在水边初遇保尔,蓝白色的水兵服,浅灰色的短裙,带花边的短袜,栗色的大辫子……都是十七八岁,没有冬妮娅,就不会有保尔,你说呢?”

“嗯。”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经历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北京,晚九点半,朝阳门外大街,出租车司机为我背诵这段名言,保尔·柯察金将要举枪自杀时想到的话。

“不过,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心底所念的人,一定是冬妮娅吧。”他按了按喇叭,让前头的实习车闪开,“你想过自杀吗?”

我不响。

“冯唐”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家为何要从地安门搬走?”

这个我感兴趣。

“初三,我十六岁,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有五层。那时男生都爱圣斗士星矢,有人喜欢紫龙,有人喜欢阿瞬,我们几个男生,各自扮演喜欢的圣斗士,从一楼玩闹到五楼,是不是很傻?而我最爱沙加,当我高喊‘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却不小心胳膊碰到窗玻璃——那块该死的玻璃,整个掉了下去,往外掉。”

“五楼?”

路口,红灯前,他放空挡,拉手刹:“嗯,周围的那些人,全逃光了。五楼的窗户底下,就是大操场,课间休息,有许多人。”

“但愿没事。”

“我不敢把头伸出窗户。当我跑到楼下,看到操场上围了许多人。有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横躺在水泥地上,鲜血流了一地,浸红无数片碎玻璃,慢慢淌到我鞋边。”

“哦……”

“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脑子发热,耳边全是尖叫,眼前数不清的人头,像在菜市口滚动。那晚,爸爸将我接回家,妈妈却在医院留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女生受了重伤,颅骨被玻璃击穿,抢救十个小时,终于保下一条命,但深度昏迷。我向学校承认,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玻璃,愿意接受处分。”

“你傻啊,为什么不说是玻璃自己掉下去的呢?”

“嗯,很多年后,我也有过后悔,为什么要承认?不过,几个男生都看到了,我可以让他们保守秘密,但能保密多久?总有人会泄露出去的。被玻璃砸到的女生,是隔壁班级的,我不认识她——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学校里没有不认识我的,这也是我不敢撒谎的原因。”

车后响起连绵不断的喇叭声,路口早已变成绿灯,“冯唐”才重新开动。

“后来,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植物人。”

“你家赔钱了吗?”

“女生家里开出五十万的条件——二十年前,一笔巨款。虽说,那年头医药费不贵,但对方计算了未来五十年的治疗与护理费,还有整个人生被毁了,无论如何,我接受。”

“你父母呢?”

“九十年代,我爸的中央部委是清水衙门,我妈在医院还没流行拿红包,实在凑不出五十万,最后咬牙卖掉四合院,全家搬去回龙观。搬家前一晚,七十岁的奶奶死了。医生说是脑出血。爸爸却说见到了吊在大槐树下的爷爷,奶奶是舍不得离开地安门呢。”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冯唐”继续平静地说:“快要中考了,学校只有一个保送名额,原本留给我的,直升北京最重点的高中。出了这样的事,名额自然给了别人。而我嘛,志愿没填高中,怕是将来读大学家里负担不起。我进了西城区的商业职校。至于,被保送去重点高中的那家伙,而今已是个大人物了,常在中央一套的两会新闻见到他。”

“你是说,假如没有那块坠落的玻璃,今天那个大人物,就是你啊?”

“我一直,梦见那块玻璃,依然在教学楼的五层,完好无损地嵌在窗框。夕阳照射在玻璃表面,映出十六岁那年的脸。”

我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默默看着车窗,北京街头绽射的灯光,映出自己的眼睛,忽然觉得好年轻。

“离开地安门,不到一年,我爸就出事了。”他像说一桩无关紧要的事,如此平静,“他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以前十分钟就能到,但从回龙观进城,就得一两个钟头。有天早上,记得是清明节,他被一辆土方车带倒,整个人卷到车轮底下,被碾成了肉燥子,你肯定吃过吧?”

车轮底下华丽丽的肉燥子,又联想到爆肚黄喉之类,我有种呕吐的感觉,摇下车窗,让风吹乱我的长发。

“爸爸死后,妈妈得了抑郁症,再没心思做医生了,提前病退回家。没过两年,她查出了乳癌。晚期。我十八岁那年,她死了。”出租车已开上东二环,“还想听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