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身形微微顿了顿,没答应,周遭被骂的人被戳中痛点,恼羞成怒:“小丫头片子,嘴巴放干净点!”
“……”
“假惺惺,有本事你代她去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宋宜听不下去,刚往里边挤进去一步,又被前头的汉子拿胳膊肘挡了回来。
宋宜默默揉了揉被撞扁的脸,开始后悔为何自从出京后,出门再也没有带人的习惯了。但现下后悔也无益,她咬牙继续往里边挤,灵芝在这刻站到了最中间:“在场诸位哪位方才没去领赈灾粮的,敢站出来么?父母官保的是善民,非尔等刁民!”
周遭骂声四起,那纨绔忽然拍了拍巴掌:“姑娘说得好,尔等刁民!”
灵芝转头看向他,啐了口:“仗势欺人,你连刁民二字都配不上!”
那纨绔一愣,大概从来没在宁州府这地儿见过敢这么骂他的人,觉得新奇,手里马鞭甩得呼呼作响。灵芝忽然伸手握住了鞭尾,她不会功夫,这一鞭又用了全力,她虎口瞬间裂开,两相对峙,周遭静谧了一瞬。
宋宜赶紧趁着这机会往前挤:“灵芝你给我回来,回去再想别的法子。”
但这安静不过一瞬,她的声音又被淹没在四起的喧哗声中。那纨绔手中力道加大,灵芝疼得受不住,缓缓松开了鞭子,那力道就落在了她身上,灵芝闷哼了声,却不喊疼,只是冲他道:“今日我一死,你必得替我陪葬!”
“想死?成全你。”那纨绔被她这话所激,猛然从随从腰侧拔了刀,“但要让爷给你陪葬,那还是下辈子吧。”
灵芝在这空当转向人群,沉声道:“同为民,齐心方可抗权势!汝等今日助纣为虐,明日受难者将是尔等。”
那纨绔嗤笑了声,觉得她还当真挺有意思,刀没落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挺有意思的,等你死了,爷赏你块碑。”
灵芝转头看他,又转了一圈看向人群,宋宜终于在这一刻挤到人群中前方,迎上她的眼神,清高而坚韧,她开口:“吾名符奚。
若为苟且偷生,而肆意践踏他人者,必不得善终!”
那纨绔被最后四个字所激,手起刀落。
宋宜怔在当场。
那纨绔见着血,才回过神来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在骂他,而是说给围观者听的。但这种缺德事他干得太多,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觉得被扰了兴致,满脸不悦地吩咐道:“死的拖去丢了,活的绑回去。”
周遭人群不散,他似是想起来什么,唤了人发米,周围没了喧哗议论声,众人本就是方才去领乐赈灾粮回来的,手上都拿着口袋,纷纷沉默着将口袋打开装米。
那仆役分完一圈,那小姑娘已经被缚了双手往车上扔,眼见着这场风波马上就要归于无声无息,忽然不知谁起了个头:“去他娘的!谁要你这狗杂碎的粮!大家伙把这狗杂碎捆了送官。”
那人一马当先将那口袋米往面前的仆役脸上一砸,周遭众人一愣,随即一哄而上,到底人多,虽然有负伤的,但还是将那些仆役揍得鼻青脸肿,四散溃逃。那纨绔眼见着场面不受控制,将那小姑娘往地上一拽,连滚带爬地往车上逃,还没到马车前,已被人揪住扯了下来,被人捆了往官府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药店掌柜见人群都散了,才哆哆嗦嗦地出来,凑近探了探,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一旁哭啼啼的小姑娘,没管,走过来几步,见宋宜还在原地没走,有些迟疑地问:“小娘子没事吧?”
宋宜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她顾不得其他,上前将灵芝揽入怀里。她枯坐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一旁还有一个人,只好挪过去将那小姑娘手上的绳子解了。
小姑娘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极致的悲恸下,情绪反而成了最不容易外显的表达方式。
她默默坐了半晌,直到日落时分,忙活完回城的沈度终于在此寻到她。他方才从城郊回来,见着府衙门前黑压压一大群人,好不容易把人押下,又带人过来寻这地儿,不想在此见着宋宜,以及她怀里的灵芝。
沈度默默站在她身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宋宜没转头,却好似知道他在身后似的,忽然道:“沈度,备辆车吧,我带她回去。”
仵作在后头尴尬地站着,沈度冲他摆了摆手,吩咐人去备车,又命人将那小姑娘送回去照看她母亲,交代好随时待传唤的事情,才过来看宋宜。
宋宜固执地不肯让别人碰灵芝,自己艰难地带她上了马车。
沈度没上车,跟在马车外,缓缓随她往回走。
宋宜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那人是谁?后头有人吧,不光是有钱那么简单?”
他们刚来自然不认识,但看方才那些人的反应,想必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平时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没少做,才让众人半点不敢反抗。
沈度默了默:“英国公家的表少爷。”
她忽然回想起,去年她在马车上问起沈度的时候,灵芝还曾拿英国公家那位公子作比,还拿她打趣说当年她爹直接拿棍子将那登徒子打了回去,惹得如今英国公见着她爹都还吹鼻子瞪眼。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偶尔会挨点罚,但我爹却从来都没舍得罚过她一下。”
沈度想说句什么宽慰的话,但到底没能出口,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了许久。
路过官府设置的赈灾粮发放处,宋宜忽然出了声:“我之前告诉过你,这丫头父亲就是在宁州出的事。延和七年,宁州知府,符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延和七年,宁州府大旱,饿殍遍野,知府符津以清廉著称,全力救灾,最后却被杀鸡儆猴,阖府男丁一律斩首,女眷没为营妓。
他来此之前,查过宁州府的地方志,这事他当然知道,所以当日路上才和宋宜开玩笑说来这儿要是干不好,就是个丢脑袋的活,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是灵芝父亲。
“出事的时候,她父兄一并丢了性命,她还在肚子里呢,母亲居然也被罚没为营妓了。当年这事听说闹得挺大,我娘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觉着可怜,让我爹想了点法子把人买下留在府上了,可惜人也没能撑多久,生下孩子不久就走了。”
“这丫头来这儿之后情绪就一直不对,我不该带她过来的。她方才出门前就很奇怪,我没拦她,我现在出门也没带人的习惯。”她语气里满是自责,“她明知这做法不过是送死,为什么还要凑上去?自己做不到漠视苦难,就妄图以血唤醒这群麻木且自甘堕落的他人?沈度,她明明听到我叫她了,也不肯回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的死,我怎么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是一时烧糊涂了么?”
当时的事他从报官的人那里得知了个大概,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可不能瞒她,只得压低了声音:“当年那位知府被定罪,惹得全家无善终的最主要原因是——最后一点赈灾粮,原本好生分发下去,就能勉强撑到第二批救济粮下来,但是被人哄抢,官兵不敢当真对灾民下杀手,最后竟然被踩死踩伤无数,老弱妇孺没能抢到分毫,于是饿死了许多人。”
他没说那个许多人到底是多少,但官吏失职查办,女眷一般只是罚没为奴,若是没为营妓的惩罚,那当年的惨况可想而知了。
那些人纷纷说着风凉话劝那小姑娘屈服以换粮的场面好似还在眼前,宋宜缩了缩身子:“可她没见过,那会儿她都还没出世。”
沈度也不知该不该接话,沉默半晌才道:“州府志有记载,她以前兴许想法子找来看过吧。当年那位知府,是在赈灾粮被哄抢完后,面对被踩死的诸多官兵和老弱病残的尸体,当场一头撞死谢罪的。”
今日这场面,和当日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