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下,乌黑的砚台碎片散落,浓墨泼了一地,有几点溅上他的白袍,月白的织缎污黑点点,将那白衬得更白,恍如丧衣。
高楚阳满腔怒火,新仇旧怨,恨不能狂殴倪润之一顿,瞥得一眼,蓦地泄了气。
最了解一个人的,有时不是他的亲人,而是仇人。
高楚阳以超过倪润之为人生目标,虽没往来,却比谁都了解他,只看得一眼,便知云娉婷赠珠一事,他事先不知情。
便是不看倪润之当下情形,以此前对倪润之的了解,也知他不是那种贪图便宜且知恩不图报之人。
“云家的情形你不知道,云二小姐虽是小姐,依我看着在家中无甚地位,方才你也听到了,她迟疑踌躇,显见凑不出另买珍珠的钱,那珍珠是她的保命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需得尽快买几颗珠子回来让她搁在身上。”高楚阳颓然,在椅子上坐下。
倪润之脑子里思绪翻滚,百思不透。
萍水相逢,在她赠珠之时,倪家人只跟她见过两面,小妹冲撞了她的马车令得她毁容,自己前往药店中被她冷言讥讽,说不上交情,怨倒是有些许。
那珍珠是她的保命符,她却不求回报相赠,究竟为何?
高楚阳等不到回应,怒道:“眼下如何是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保命符片刻离不得身的。”
倪润之如老僧入定,无声无息,灯光摇曳,俊逸儒雅的脸庞在灯影里透着迷茫之色。
许久,倪润之突兀地问道:“楚阳,我的字是不是毫无出采之处,轻易便模仿得来?”
“你的字轻易模仿得来,你便不是路州年轻一辈中第一人了。”高楚阳恨道。
即便不甘不愿,亦不得不承认,倪润之人物高华,博学多才,写出来的字更是秀逸生动疏朗通透,人皆不及。
不是自己孤高自许!
那云二小姐写得出一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字,想来是之前见过自己,芳心暗许了。
路州城中惦记着倪润之的女子不知凡几,到倪家提亲的每年有许多,倪润之往日只觉烦躁,此时,想着云娉婷喜欢自己,没来由的,不只不厌烦,心头还有几分温软。
家中无甚积蓄,母亲房中的首饰典卖了也没有两千两银子,想必,云二小姐赠与的珍珠没有全部研珍珠米分吃了,尚有余下的,母亲拿给自己置买田地的银子就是余下的珍珠换来的。
只不知母亲拿去典当了还是卖了?
若是典当的,将田地变卖了再赎回来便可。
“我明日回路州一趟,今晚我听到你和云二小姐对话一事,别给她知道。”倪润之微一思索,有了主意。
“我有数,不然方才就不会说是猫儿打破东西不让她进房察看了。”高楚阳一颗比干一般的七窍玲珑心,倪润之这么一说,当即了悟,拍手叫了声好,忽又皱眉,“你不在京中,与仕子们清谈为云氏酒楼造势的事我应付不来。”
晚上他找到倪润之,把倪润之拉了来,就是商讨为云氏酒楼造势一事,方才倪润之跟他进房,便是在写条陈。
倪润之隐约觉察到云娉婷不想他和云氏有交集的心思,高楚阳找他帮忙,他应承代写条陈,将清谈时的话题和应对写了出来,让高楚阳去执行,他自己不去云氏酒楼,每日有什么变故,晚间碰面再商谈。
“无碍的,我多写几个话题,你按话题来便是,有人纠缠不休,相信你也能打岔开应对。”倪润之自信地浅浅一笑。
再纠缠下去便显得自己忒无用了,且回路州要来一颗两颗珍珠暂放云二小姐身上保命也是极重要的事,高楚阳不再纠结。
第13章 隐情
莫问自以为自家小姐要参与夺.权了,心头小九九拔个不停,翌日云娉婷起得迟了,辰时还在沉睡中,她等不得,让谨言房中侍候,自己前往凌宵楼打探消息。
云玉昭已出门了,今日侍候出门的是清音,翠色留在凌宵楼中。
因受练子超所托给云娉婷带过信,翠色待宜亭阁的人更亲热些,看到莫问,笑着招手,拿了一碟水晶糕出来。
“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拿了吃,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拿别的。”手指指向一边的什锦橱,那里面糕点水果应有尽有。
宜亭阁里没有这些的,莫问越发眼红。
“大小姐昨晚刚赏我的,你帮我看看,配什么衣裙好看。”翠色不察,拿了一个盒子出来。
盒子里面是一双耳坠,白玉圆环莹润生辉,中间缀了一颗红玛瑙,精致异常。
便是不懂货不知玉的价值,光看这做工,也知不便宜,莫问羡慕不已,忍不住就眉眼高低了,叹道:“这耳环得不少银子,大小姐却赏了你,真舍得。”
“据说二十几两银子,夫人给大小姐买的,大小姐不耐烦这些精致物件,平时见我们喜欢哪样顺手就赏了。”翠色道,赏赐拿多了也不当一回事,把耳坠挂到耳垂上,又拿了衣裳,一件一件披到身上让莫问帮她出主意。
浅口青花仙鹤大纹裙子淡雅沉静,米分紫系襟纱衣精臻曼妙,正红妆蟒暗花缂金丝锦缎褙子线条婉约……每一件都极好,莫问看着,心中嘀咕个不停。
“一个娘胎出来的,夫人忒偏心了,大小姐身边的丫环的穿衣竟不比二小姐差,大小姐得的头面首饰那么多,随意就赏人,二小姐却只有那么几套!”
莫问冤枉云傅氏了,云玉昭在外行走,衣饰头面关系着云府面子,自然是怎么奢侈怎么来,清音翠色陪伴云玉昭左右,穿得好也是云府的脸面,也不能按一般的份例。
云娉婷不喜铺张浪费,又偏爱素净,云傅氏每次送头面首饰过去都遭女儿拒绝,久而久而,云玉昭这边一年置办几十次衣饰,云娉婷那边只是做四时衣裳。
云娉婷都没定做衣饰,莫问谨言等丫环自然也便没添加只按份例。
从凌宵楼出来,莫问愈发眼红眼热,恨不能拿□□绳把她家小姐捆了送到商号中理事,自己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宜亭阁里静悄悄的,巳时末了,云娉婷还没起床。
往日云娉婷也有起床迟的,再没有这般迟过,莫问有些着忙。
可别是昨晚夜里出去撞了什么邪崇。
云娉婷自服了珍珠米分后,平安无事长大,然云傅氏和云建业被她小时多灾多病吓着了,平时见了宜亭阁的丫环,三句话有两句是在叮嘱小心照顾小姐身体的。
“没事,我悄悄摸了额头听过呼吸了。”谨言见莫问吓得脸白,抿嘴笑。
“小蹄子还有心思乐。”莫问恼,甩了谨言一下手绢子,拉了她出门坐到廊下说体己话,把在凌宵楼所见所闻讲了一遍。